晚年苏秀(摄影/邢淞岚)
飞雪:
(资料图)
这是我写得最费劲的文章。一不能违反我的原意;二得让人挑不出毛病,哪怕是……不同意给邱岳峰平反的人。只不过我用词温和,我说“看淡一点”,实际该说“去他妈的吧”。
苏老师去世后,我整理邮件,这封写于2007年11月29日,附件里是她刚写成的文章,《他为什么要死?》。
“他”,是邱岳峰。
“他死”,是1980年3月30日发生、很多上海人闻之惊异继而黯然、更多人要过两三年才陆续知晓的不幸。
“他为什么要死”,是存在苏老师心底近三十年的一桩事。
苏秀两版《我的配音生涯》
写这篇文章的时候,苏秀老师八十一岁。2005年她的回忆录《我的配音生涯》出版,读者和媒体猛烈的关注,让她意外也给了她鼓舞。她找我和孙洁去,起意为她的老师和老同事,上译厂四个老头儿,陈叙一、邱岳峰、毕克和尚华,做本书。“我把这件事当生前最后一件事,你们帮我。”“佘太君”说干就干,为他们找资料,带头写,写每个老头儿;她一篇篇约稿,曹雷、周克希、陈丹青、崔永元、黄蜀芹、曹景行、程乃珊、彭小莲、林栋甫、潘我源、赵慎之、陆英华、童自荣、狄菲菲、严锋……她在几乎每一篇后面写点评,记录有料的往来,甚至亲自为刘广宁和程玉珠做口述记录和整理。她不想错过任何应该出现在这本书里的人。还有中国配音网论坛时期的资深网友,天涯四处,各执各业,十五年来仍有一半以上和苏老师保持着深厚的联系。
苏秀主编的《峰华毕叙》
事情竟然做成,二十七万字的《峰华毕叙》,三十九位作者,一张电影录音精选mp3(多么古早的介质,早已一碟难求)。苏老师这篇写得最费劲的文章,出版时改了标题,“如果,他能把一切看淡”,温吞吧?波澜不惊。我去商量书稿,苏老师说,老邱追悼会那天,厂里并没有让想去的人都去送行,那天李梓主持,老邱的好朋友韩非念了悼词;她仍然在永嘉路383号上班……1980年的眼泪,直到这篇文章写成,坐在电脑前,才任由它热热地淌下来。
上海人就没有断过思念邱岳峰。无论是受过他资助和通信鼓励的中学生,还是当年21路电车调度员小伙子、后来的画家和作家……上海人也实在是有些无处安放的念想,要放在邱岳峰这个名字下的。否则去年林栋甫在他的酒吧为邱岳峰百年诞辰纪念会,不会有扑扑满的人戴着口罩都要去了,视频也不会有百万点击量。而苏老师一直在思考,思量,找谜底,她终于等到机会,能为再没有机会说话的老头儿们说话,就毫不犹豫抓住。为这仗义,她当然地累病过几回。
2022年封封开开的一个缝隙,我去看苏老师。说起这本《峰华毕叙》恐怕没辜负苏老师当年的发愿,公号流传的不算,至少有一万个读者看过纸质书,它那个看似奇怪的书名也没有读者挑剔,豆瓣一直在8.8分,多抓鱼标着“稀缺绝版”,我候了好几个月没买到。苏老师就笑。说起林栋甫在操办邱岳峰百年纪念酒会,央她给我们录一段视频或音频。苏老师说,好。又问我,你知道黄毛(邱岳峰的大公子邱必昌先生的小名)为什么对我这么好?我给邱岳峰平反啊,而且是公开地说,说了好几回。黄毛大概一直感念我这一点。
我做这本书的时候, 翻箱倒柜都找不到一张我和邱岳峰的合影,哪怕是几个人在一起的。只有一张1954年拍的集体照。上面大约有二三十人。潘我源说:“邱岳峰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,不但你没有跟他的合影,谁也不会有啊。1956年以后,凡是大伙儿拍照,他都会躲得远远的,免得别人尴尬,叫他还是不叫他呢?”(苏秀编著《峰华毕叙》p75,文汇出版社2008年1月版)
我时常想那些传闻里没能穿过生命壑谷的画面。邱岳峰的躲,是自尊的他唯一能保持体面的做法,正如做人和配戏都“太认真”“太在乎”的他,最后选择彻底躲开人世间。我也时常想,如今流行的“只要你不尴尬,尴尬的就是别人”,如果邱岳峰听到,是会为之脸红,还是恼怒这瘪三相,抑或者是不响,默默给儿子或资助的中学生还有家中正遭困顿的彭小莲信里加一句,要多学本事,要做个好人。苏老师八十岁想通了:老邱啊你就该“去他的吧”!她仗义而起,落笔成文,不放过每一次公开说话的机会,把含混到沉痛的历史的尘埃擦拭一清,将隐没的老伙伴清清亮亮地推到前面,哪怕以一己之力,哪怕最终还是被剪掉。做这些,是苏老师的体面。
苏秀在上译厂配音的工作照
苏秀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家中
苏老师赶上了1984年一刀切退休,加上当时没有评一级演员,退休工资是低的,我知道数目后很久不敢相信。然而这好像丝毫没有影响她凡事讲究,爱请客,又朴素又“浪费”的行事风格。她持久地保留着老一辈人在家里招待客人的礼仪和爱好,老同事熟朋友大多尝过她做的罗宋汤。外面再贵的餐厅,若不合口味,宁可剩在盘子里,也绝不勉强自己多吃一口。她朋友多,什么年龄的都有,大家喜欢时不时找个理由往她身边聚。因而她足不出户,又万事知晓,也就不好糊弄。天南地北的同行、老同事或晚辈做了点什么,她都看在眼里。于是常常见她请客,还特别关照,“谁也别跟我抢买单啊,我有稿费呢。”出版社的稿费,能有多少?于是常有敬爱她的和那些不听话的,偷偷去把单买了。她回家日记里会记上,“与黄其等聚会,我说好我做东,倪康还是先把钱付了,我坚持把钱还给了他。其实我诚心要请客,并不是假客气,还是‘恭敬不如从命’。这一点飞雪做得最好,她知道我从来不会假客气,因此不会跟我争,会爽快地同意我的决定。”(苏秀日记 2017.5.19)
作者和苏秀
我最后一次受苏老师招待,在她的养老院。2022年10月7日,国庆假期最后一天,彼时已经不能上楼去她的房间探望,我带着前一晚做好的牛奶吐司,她想吃的红肠,一盒糟香带鱼,等在一楼的会议室。这里虽然冷点儿,但安静,有桌子,可以谈稿子或看资料。十点钟,小护理推着苏老师轮椅来了,左右手还挂了一只大包一只小包,轮椅上的苏老师手里抱着一只大玻璃瓶。苏老师开心地摇摇玻璃瓶:“红茶,我候着时间泡好的,哈哈。”大小包打开,“这几个小碟子放桌上,黄油我让她们切好了,你的面包拿出来,也搁碟子里。看栋甫给我买的酸黄瓜。熏鱼,郁椒做的,国庆节他们一家从杭州来看我,这一块特为给你留着。”她喝水少,但也要我给她倒一口在带来的纸杯里,“咱们喝个上午茶”。我为她涂一块黄油面包,她一旁看着,忽然说起半句邱岳峰的台词:“要来点儿奶油~~草莓,奶油~~……我们这穷讲究,穷开心了,哈哈哈哈!”
苏老师生于1926年,大半辈子惯用钢笔,字迹如人,秀且有力。七十五岁学会用电脑后,晚年写作、写信基本就“换笔”了,前后用过两台笔记本电脑。直到高龄她都不怕学新事物,“但凡年轻个十岁二十岁,我肯定学开车拿驾照了,到处走。”苏老师有点平足,年轻时就不擅长走路。2022年,上海图书馆名人手稿馆想收藏苏老师的手稿,特别希望苏老师能把《我的配音生涯》手稿交给上图收藏,然而苏老师晚年写作都用电脑,并无手迹留存。受黄显功先生委托,10月能进养老院的间隙,我与苏老师面商。苏老师略沉吟。“我答应他们,新写一篇,手写。”苏老师总是有办法。我隐隐觉得,她有话要说。八页!我连忙回复不要快递,等我过来取。
然后就到了2023年1月10日,龙华永安厅。送别苏老师出来,牧遐大姐把从遗物里整理出来的手稿交给我,说,原样,没动过。我接过来。一叠连页的蓝色横线纸,左上端,一白一粉红两枚回形针别得好。首页是封面,两行字,居中,“给上图的手写稿 2022.12.12”,翻过来,新一页顶行居中标题:“那时的译制片到底是‘有毒’还是有益?”,然后是一气呵成整八页的文章,气息沉静流畅,字迹端正娟秀,几乎看不出克服手抖的过程和迹象(要是能当面拿到,苏老师会不会暗带得意地让我猜她怎么做到的吧?是啊,怎么做到的啊苏老师,10月份那次请您签名,您写了两个就搁笔了)。第八页只有一行,文章就收尾了,没有句号。没有写句号。空一行右下落款:“2022.12.12 苏秀”。两枚彩色回形针别着的一叠纸,整齐,软和。我手心里捏了一团火。
苏秀捐给上海图书馆的手稿(下图为第一页)
回来翻邮件和微信聊天记录。12月13日,苏老师发过来一张照片,靠着小圆茶几坐,茶几上是黄毛送她的一盆圣诞树,圣诞节气氛。我看她,黑色绣花羊毛衫,身形似又缩小了一点,但脸上是快乐的。每年圣诞节她都要发贺卡邮件给我们,Merry Christmas & Happy New Year,新年一到她就算97岁了。外面,瘟疫的海啸正步步紧逼。我微信问,能不能进养老院看她,她回:“不能。据说要很长时间。三个月起码。(房间)外面15楼的头头跟我说,春节能不能放我们回家都很难说呢。”这一天,邮箱里是她和我讨论给新民晚报的约稿的文章,她写道,运动员要有一颗大心脏,有时候,心态比技术更重要。新年来临前,给上图的手稿和晚报的约稿,她都完成了。一诺千金。只是无人料到,这两篇文章竟成她的绝笔。然而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,这世上有一个体面人,或许她心里知道。
2022年圣诞前夕,苏秀最后一张照片
十二天后,癸卯新年正月初一,我对着苏老师的手稿,录入校对完,电脑显示3212字。我坐在那里再次陷入迷思,她怎么做到这么持久手不抖的呢。手稿是年前就捐赠给上海图书馆了,1月17日,在她熟悉的、写在她书里的淮海路上,永远住下了。从上图出来,太阳不紧不慢西斜,对面La casbah coffee生意依然不好不坏。沿着淮海中路向东望,望向长乐路,永嘉路,襄阳公园,东湖电影院,国泰,宝大西菜社,淮海小学,上音附小……望见她的家,她的上译厂她的大学,曾经在附近生活了五十二年、如今拆了个七七八八的她“生命中的淮海路”……苏老师又回到了她眷恋的这座城市的深处,带着一辈子严谨工作养成的守时,重然诺,在一月的阳光下,走着,微微笑着,告诉我那个没有写下的句号,或者无尽的省略号。
2023年5月26日
作者:陈飞雪
编辑:吴东昆
责任编辑:舒 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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